第一章 老舍

蒋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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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脾性恶劣的姑母为什么都不得不承认新生的老舍,“这小子的来历不小,定会光宗耀祖”?

    老舍,原名舒庆春 (梁实秋在《关于老舍》一文里说,旗人有名无姓,指名为姓,晚近多冠以汉姓,所以,老舍到底原来是何姓氏,是不是姓舒,现已无可考。对老舍殊有研究的学者胡金铨先生,在他的《老舍和他的作品》里说,“舒字可能是排行……我们就暂定他姓舒”。宗彝在《道成以来朝野杂记》中则称,满族八大姓,其一是“舒穆鲁氏”,绎姓舒,那么,老舍的姓舒,就可能绎“舒穆鲁”了,而不是在名字之上冠以汉姓。但据后来老舍的秘书透露,他其实有过解释,说老舍的“舍”念shě ,不念shè。“我的名字就是我的姓,以姓作名,舒字拆开来是一个舍予,意思是无我,没有我。我很为自己的名字骄傲,从姓到名从头到脚,我把自己全贡献出来了。关键是一个舍字,舍什么,舍的是予。我写的书用的笔名老舍,也是保了一个舍字,不是老予,不是老我。以姓为名,以名构成姓,都是围绕这个意思。这是我一辈子的信念,虽然我身居国外多年,作品也译成外文,但我从不给自己起过外文名字。可惜的是,我的姓名译成外文,只是音译,却译不出它的含义来。我不会起另外的名字,永远不,我至死守着这个舍字。我的名字和我这个人,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参见舒乙:《观察老舍》《在文学馆听讲座》第一辑《文学的使命》l34页,华艺出版社2002年1月。),字舍予,属狗,满族人。生于北京西城护国寺街小羊圈胡同,现为新街口南大街小杨家胡同8号院内北房,时在阳历1899年2月3日黄昏,也就是阴历戊戌年(1898年)腊月二十三酉时。

    依中国时岁民俗,这天是“小年”,灶王爷要去西天,上报人间“好事”(传说,灶王是“一家之主”,为玉帝派来人间监察一家人德行操守的神,每年腊月二十三必去西天,向玉帝汇报全家人一年的善恶好歹,作为玉帝下年奖惩人间的凭据。这个日子既重要,为使它“上天言好事”,各家于灶王出发前,都要虔诚献祭。供品一般是粘度很强的糖,意在糊上灶王的嘴,不许它乱说话。但嘴既被粘住,灶王说不得坏话,好话同样说不得,终于言路堵塞,齐心瞒骗,下情不能上达,好人遭殃,而坏人更无法无天了。这风俗对尘世人等的自我愚弄与作践,实是不无讽刺啊。),“全北京的人,包括着皇上和文武大臣,都在欢送”,“灶王爷上了天,我却落了地”,可谓生逢良辰节日,以至连一向脾性恶劣的姑母,都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来历不小哇!说不定,灶王爷身旁的小童儿因为贪吃糖果,没来得及上天,就留在这里呢!”(引文参见:《正红旗下·一》。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所选老舍文章,皆出自《老舍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1月。)又因次日恰“立春”,是一年中的头一个节气,乃取名“庆春”。“可以想象得到,当初我的父母必是这么看:有子名春,来头必大,定会光宗耀祖。还可以想象得到:春字这个吉祥字,父母当然希望儿女美似春花,一生吉利,万事亨通。”(《百花齐放的春天》。)“舍予”则是“舒”字的分拆。而笔名“老舍”,与他的姓、字相关,都含了一个“舍”在内。它第一次出现,是在发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时,见于1926年《小说月报》第十七卷第八号上。

    老舍的出身和名号如此考究“传奇”,我们若单自这一点说,他的一生,“春”确是“庆”到了,“来历”也被自己作出的斐然成就证实,世称他是“五四”一代现代作家甚至整个20世纪作家中,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和“著名大师”( 宋永毅:《老舍与中国文化观念》,学林出版社1988年7月。)和世界文学史上“最杰出的作家之一”( 俄罗斯]斯别什涅夫:《老舍与幽默》,《老舍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但一生终结,却也在那个 “舍”里藏了——一生信仰所系在“牺牲自我”,可“老”是“舍”“予”着,最后连性命都“舍”却不要,而投了太平湖。

    这是后话。

    即使被姑母言中,老舍确不是凡人,可在起步阶段,凄苦沾染了生活的全部。这种感受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后来以“月牙儿”这个物象,来透露童小心迹:那是“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一次一次的在我记 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照着我的泪”( 参见《月牙儿》一、二章。)。

    这个感受很重要,几乎决定了他一生命笔的主要取向和底调。正是有了一个惨淡酸涩的童年,最终造就了老舍那颗刚强而伟大的平民作家的魂灵。

    老舍出生前,他父母已生过三位哥哥、四位姐姐,活下来长大成人的却只有四人:大姐、二姐、三姐、三哥。

    他是母亲的“老儿子”,生他时,母亲41岁,两个姐姐出嫁,三姐十一二岁,哥哥**岁,姑母守寡,和他们一起生活。

    算来一家六七口,进项只有父亲舒永寿每月的三两银子。

    舒永寿是一名保卫皇城的护军,属满族“八旗”里的“正红旗”(1615年,清祖努尔哈赤以旗的颜色组成八个兵团,分正黄、镶黄、正红、镶红、正白、镶自、正蓝、镶蓝,是谓八旗。清祖为统帅,子侄分帅各旗,把满族男子都编入兵团,终生服役,战时征战,平时劳作。占领北京,建立清朝后,建制未变。为保持八旗军战斗力,政府还严格限制旗人参与工商业,不准离开北京住,只许在圈占的地方定居,按等级制定粮饷制度,每月发放有限的饷银,每年两季发放饷米,旗人逐渐丧失自谋生计的能力,游手好闲,寅吃卵粮,终日玩耍,且玩得考究、精致、入迷。老舍作品里,写了一大批这样不学无术的旗人子孙,使我们认识到,这样一支“军队”,一旦遭遇外来侵略、内部纷争时,清朝不亡那才是咄咄怪事!)。除了春秋两季尚能发一点米,接补生计,再无别的生活来源。因此,家中苦时每天只吃两顿饭,把一点菜叶子和粮食,掺进酸豆汁汤,熬成稀糊糊喝。

    也许身体太弱的缘故,老舍一生下,就给家庭带来不幸:父亲不在家,城里正当值,滴水成冰,接生婆缺经验,母亲又营养不良,生养时失血过多,晕了过去,半夜才醒来。幸亏他大姐从婆家及时赶回来,揣他入怀,才保住老舍一条命。

    到他一岁多时,1900年8月14日,八国联军(指1900年以军事行动进入中国的英、法、德、俄、美、日、意、奥的八国联合军队,总人数约3万人。中国一些意见认为起因是西方列强妄图以义和团运动反抗作恶多端的传教士、领事为借口,企图共同瓜分中国。西方主要意见则认为起因是清朝纵容义和团运动残忍杀死西方传教士及领事人员,义和团拳民对东交民巷外国大使馆和西什库教堂等地发动了攻击。另有观点认为,清朝统治者图谋通过义和团运动来打击西方国家对其的控制,以加强其统治地位。其结果是清政府被迫与总共十一个国家签订不平等条约《辛丑条约》,规定清政府赔款白银4亿5千万两,分39年付清,被称庚子赔款。在战争中,俄国出兵侵占中国东北全境,为日后的日俄战争埋下伏笔。)攻入北京城。

    “皇上跑了……满城是血光”(《我的母亲》),“处处是火舌,火柱,飞舞,吐动,摇摆,颠狂。忽然哗啦一声,一架房倒下去,火星,焦碳,尘土,白烟,一齐飞扬,火苗压在下面,一齐在底下往横里吐射,象千百条探头吐舌的火蛇。静寂,静寂,火蛇慢慢的,忍耐的,往上翻。绕到上边来,与高处的火结到一处,通明,纯亮,忽忽的响(《我这一辈子》)。

    城里的守兵,为着民族气节,更为着一个腐朽不堪的王朝,拼死抵御敌寇。

    舒永寿也在正阳门阻击,用的是老式抬枪,需要随放随装火药。

    不幸,敌人的子弹打着他身边的火药,同时把他身上的火药燃着,他遍体烧伤,爬进南长街一家粮店,即现在的西华门副食商店。

    里面没有人,全跑了。他就一直躺在那里。

    后来还是他内侄败下阵来,闯进去找水喝,才发现了他。见他浑身都烧肿,已不能说话,只颤抖着将一双因脚肿而脱下来的布袜子和裤腿带交给内侄。

    内侄想把垂死的姑父背回家,可外面正乱,慌忙逃出去,急急去报信,进门就“放声大哭,把那双袜子交给了我的母亲”。这便是老舍父亲留下的遗物,后来被埋在坟里。

    他坟里只埋了这一样东西和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年幼时,老舍母亲每年都要有几趟,带他到城外的舒氏茔地来上坟:我记得那个坟:小小的一堆儿土,远处有一些高土岗儿,太阳在黄土岗儿上斜着。妈妈似乎顾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着坟头儿去哭(《月牙儿》三章。)。

    母亲曾经告诉过他:咱们是旗人,你父亲阵亡了,他原是正红旗下的一名“巴亚喇”。日后,这位“巴亚喇”留下一只腰牌,是他上下岗所用的通行证,上面有他的名字,还有证明其长相特点的“面黄无须”四个字。(满语里的“巴亚喇”,汉语里指“护军”)母亲多次讲到他怎样失去父亲。“母亲口中的洋兵是比童话中巨口獠牙的恶魔更为凶暴的。”(《吐了一口气》)父亲死后,联军又挨家挨户搜抢财物。

    这些兵上来就刺死了老舍家的狗,再翻箱倒柜。小儿睡眠正酣,未出声,倒扣在一只破旧的空箱子下,险些被压死或刺死。可见兵燹之祸,无论起因如何,对普通百姓来说,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深重灾难。

    因此,姑母再次惊奇道:“洋鬼子这么翻腾,这小子居然还睡了一觉,这事真邪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兴许咱家祖坟上真的要冒青烟了。”

    那以后的日子,孤儿寡母,怎么活过来的,老舍自己都说不清。

    好在他将说不清的一切全部揉进生命精神以及日后那些不朽的小说人物的形象里去了,无论是最初的《老张的哲学》、《二马》,还是盛期的《离婚》、《猫城记》、《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我这一辈子》、《月牙儿》,或者是晚年的《茶馆》、《正红旗下》,都成为可以触摸感知的悲凉世界,对着这乱世进行控诉和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