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离婚》与骆驼祥子

蒋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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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先生为什么在《中国现代小说史,1917-1957》中说,到1957年,《骆驼祥子》“也许是最好的中国现代小说”?

    老舍的《离婚》成于1933年夏天,解剖了典型市民的庸碌性格,保住作者原有的一切长处,结构严谨和谐,而避免了前些作品的油滑等不足,是老舍的“第一本完美的作品”(常风:《论老舍(离婚)》。天津《大公报》1934年9月12日。),也是现代小说中的一部杰作。一经出版,就广受好评。它也为老舍最喜欢的,超过在山东大学教书《骆驼祥子》。

    《离婚》是中国人生活的舞台、象征和缩影,表现了一个主题: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含混,怯懦,折中,没有生气,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背静是灰色。在一片灰色中,走出了一群灰色的人。

    本来,老李想要和太太离婚是故事的主干,老李应是主角,太太是对象。可是张大哥习惯当主角,插进来,故事就变成了张大哥阻止老李和太太离婚,喧宾夺主,取代主角位置。他之能这样,是受到了身份约定的: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

    既然张大哥确信自己是一切人的大哥,可以驾驭一切,那么他自作主张地让老李接太太,为他们找房子,也就不为其怪。老李却不知道应该感激他,还是该恨他。通过这样的角色错位,小说就把虚假的主角张大哥放在不相称的位置上,写了他的自以为是和缺乏自知之明,“每根毫毛都合着社会的意思生长”,达到了讽刺和批判的目的。

    故事线索则是世俗的节庆:四次请客,串起了一迭事情。

    第一次,张大哥请老李,想用厨房艺术来消灭离婚。他成功了,安定了二妹妹的情绪,稳定了她的婚姻。老李则悟出面包就是一切,决定接家眷。第二次,老李被迫请小赵们。那就成了小赵们的狂欢节,而老李和太太成为挨宰的猪羊。第三次是小赵还席,想延续狂欢。第四次则是张大哥谢小赵,请的人被打死,厨房艺术宣告破产。

    其近于无事的悲剧,深刻完美地体现了作者洞察、表现生活的卓越才能,令人发笑,引人惊叹。在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揭露上,离伟大已不远。

    故事里的中心人物张大哥,在财政所就职。一座高级衙门,能在其中办事的人,都被称为社会的中坚。

    可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所长是官僚土匪。办事员是骗子。吴太极是饭桶把式匠。孙先生是流氓兼北平俗语搜集者。张大哥本人则是男性媒婆,无事可干,每天专为别人张罗婚事,由此与社会有了广泛的接触,人缘好,成了一切人的大哥。

    他满足快乐地热于助人,永远折中敷衍,永远寻求平衡,乐意活在黑暗里,不得罪人。最终却并不解决任何问题。

    “他的生命就是瞎热闹一回,热闹而没有任何意义。”

    即使儿子被特务诬陷捉了,生活才动荡不安起来,以至受小赵等讹诈,赔了一所房子才救出,过后还是继续做黑暗的小虫。

    跟着他的老李,有点色彩,引人同情,让人失望。

    他受过更多的教育,有理想、有激情,试图走出这灰色的圈子,却失败了。因为那黑暗势力、灰色的人生太沉重,他过分软弱、迁就,想离婚,又无力摆脱,讨厌老张的作为,又离不了他,看不起同事,却自甘不如等等。

    其他人更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唯一带了血性的汉子是丁二爷,为张大哥行道义,悄悄杀掉小赵,免遭更大图谋。

    可见,在平静的无风无雨的生活里,是藏了杀机的。我们能许可它的继续存在吗?

    创作时,作者吸收了《大明湖》、《猫城记》的教训,要重归幽默,重返北京。写故乡,写自己熟悉的人事。随写随发现新的事实。

    结构上,它匀净、和谐、严谨,精巧又含蓄,写来整齐一致。加之看住了幽默,底气就坚实,很耐读。

    一般人认为,使老舍步人中国现代小说大师殿堂的,还是开始写作于1936年夏天的《骆驼祥子》。著名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先圭就曾说,到1957年,《骆驼样子》“也许是最好的中国现代小说”。

    这部小说,他是边写边发表的,9月在《宇宙风》上连载,每月用两段,共24段,到1937年10月载完。是老舍辞去山东大学职位后所写的第一部小说,也是他自己创作生涯的转折,他很在意它成不成功,它将决定他今后如何选择。

    这以前,“我总是以教书为正职,写作为副业……我不甚满意这个办法。因为它使我既不能专心一致的写作,而又终年无一日休息,有损于健康……《骆驼祥子》是我作职业写家的第一炮。这一炮要放响了,我就可以放胆的作下去,每年预计着可以写出两部长篇小说来。不幸这一炮若是不过火,我便只好再去教书,也许因为扫兴而完全放弃了写作。

    所以我说,这本书和我的写作生活有很重要的关系”。

    不过,一个作家,不必处心积虑去观察什么,只是要交朋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得交识。其中任何一位,哪陷-句话,都可能触动心绪、灵感,成为组织、生长新的人物情节的契点。《骆驼祥子》的故事和人物,骆驼与车夫,就都是听来的。

    写它的起因是1936年春天,山大的朋友过来,谈起他在北平时用过的一位车夫,车子买而又卖,三起三落,末了儿还是受穷。另有一个车夫,则是被军队抓了去,乘移动之际,偷回了三匹骆驼。

    当然,从听说来的材料到写成一部作品,尚有好大一段距离。这时,先需拿出作者毕生的经验,去千方百计使那主要的参考内容丰富起来。

    小说家是人生经验的百货店,货充实,生意才兴隆。种子也是靠把水分、温度、阳光细心调处得当,才发芽生长的。因而,遇到一个好的故事,传达什么思想,生发怎样的感情,都要先在事情里旅行。

    理清了,不忙着就写,而去发现其中不圆满的地方,进行必要补充,发现不熟悉、不知道的,设法把它弄明白。哪些能打听,哪些要实地取材,哪些可以设身处地进行想象等等。只有资料丰富,写一段而知道全部时,认识才可能深刻,而有所剪裁,写的事人物担负得起,作品才真切生动。

    就《骆驼祥子》而言,写的是车夫,作者就得认真调查,进而从春到夏,他收集材料,了解各种各类车夫,慢慢进行分析取舍,找到他们的共同性,了解车夫生活的细节:他们有些什么问题?怎样解决?表现到衣食言语姿态上如何?内心状态如何?根源在何?如何体现他们在吃苦?雨里、夜里、冬天、夏天有些什么区别?发生哪些具体、细琐的遭遇?反应会怎样?为什么?怎样以事配人、以人配事?想通了,最后他才决定以写一个车夫的生活、性情忧悲为主。

    他知道,写活一个人,不单是描写“这一个”,连同他遭遇的一切,它们在生活、生命上的根据,他身周的世界,都要写到,为其命运寻一个说法,找一个差不多的根源。

    从1936年春天酝酿、准备,到夏天,小说里的人物、故事都活了,老舍辞职坐下来,一天到晚想着它,心中从不休息,挂着它,专意构思、创作。此时,笔落在哪里,都能准确到位,不蔓不枝不敷衍,显出了作者杰出的风格才华。

    小说之所以能成功,还因为作者在创作前,就和底层市民生活在一起,熟悉他们的生活、命运,同情其艰辛与不幸。加上他的出身,如梁实秋说的,“老舍从来不讳言其幼时之穷,时常在文章里叙说他小时候的苦况,但是他不但没有抱怨的意思,而且也从不‘以贫骄人’,贫非罪,但是贫却是人的社会的病态。所以老舍的为人与作品充满对穷人的同情,希望穷人的生活能够改善,但是并不摆出所谓革命者的姿态。这是他的宽厚处,激烈刚肠,但是有他的分寸”。“其他生长于贫苦之家,所以他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贫苦,也正因为他亲自体验了贫苦生活,所以他才能写出像《骆驼祥子》那样的小说”。

    今天来看,《骆驼祥子》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作用,类于狄更斯之与19世纪中期的英国文学,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与同期的俄国文学。

    内容上,它写了一个从乡下来的、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祥子,勤劳、朴实、憨厚、善良,有用不完的力气,也不缺希望与信心,就是想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好把生活拿在自己手中,做个自由的劳动者。却三次落空,挫折和打击一次比一次沉,在一个女子虎妞的诱惑、缠绕下,摆不脱折磨、痛苦,从有梦想的、要强的洋车夫,精神摧毁瓦解,丧失美好品质,一步步走向堕落、走向毁灭,成为一个“无赖刺头儿”,一个“行尸走肉”。揭示了“人类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的主旨。

    这是故事的中心和核心。抽掉这个诱惑、缠绕、折磨、痛苦,小说就不成其小说了。

    老舍本人却说,骆驼和车夫是故事的核,那是不确切的,它只是初步构思时的情形,“骆驼”只在第二、三两章里提到了。进入创作过程后,祥子与虎妞的故事,才成了小说核心,自开始一直到第二十一章,随着虎妞的难产死去,样子去了妓院找小福子,其阴魂依然在缠绕。

    祥子千方百计想拥有自己的车,和当时老舍的日夜梦想,要成为职业写家一样,是一种不能自拔的向往和追求,两者之间就有了共通性,作者也才有了一颗“体贴”的心,写洋车夫的这一“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从而让“三起三落的线索有了实在的情绪,有了内在的生命”。

    作者如此这般,把自己投射进三起三落的故事后,故事有了实在的情绪和内在生命,但也使得情节在展开时,带有一个不合现实生活逻辑的问题:有辆自己的车,有位能吃苦的妻子,又怎样呢?

    小说副线写的是二强子、老马两家,都有过自己的车,生活仍充满苦难,而且家破人亡,那么,祥子为何还要“一往无前”地醉心于买车呢?

    这是作者把这个顽固的念头强加给了人物,当它是追求理想的一种象征,其形象却不很真实与统一。

    祥子堕落的一个关节点,是小福子的死对于他的打击。从里到外,“他不再有希望”,“变成了走兽”,而活在感性中,精神上混沌一片,毫无理性,即使杀了人也不负责。但这却不是什么“个人主义”。如果说阮明是个人主义的,必要时可以主动牺牲祥子,那么祥子则是无意识,没打算出卖人,到时候却那样做了,出卖了。可见一个非常自私、保守,只顾自己往前跑的人,抱不成团,只好窝里斗。

    在写到祥子堕落前,作者的心和人物贴着,像附身进去,揣摩着他的每一寸心事,比较切实。可是这个人物不如虎妞鲜活。

    早先,虎妞是有过性经历的,直到与祥子发生后,才有了满足,这成了选择他的一个重要理由。恰好祥子丢车后走投无路,她诱惑他,激活他想占小便宜的小市民意识,强行和他结了婚,给他带来了伤害,从内部给了他不安与苦闷,腐蚀了他的意志、精神、道德和**,把他引入毁灭、堕落的路,揭露了兵荒、告密、愚蠢、残忍、性病流行等社会弊症。

    虎妞却一直得不到祥子的爱,因为她丑、老、厉害,不要脸,他想摆脱她,甚至想掐死她,另娶亲,但那样又养不活家庭。这种结合,不能不使祥子陷入困境,以喝酒解闷。婚后,他还在想着买车、拉车,虎妞想的则是让他陪她玩,从他身上挽回失去的青春。

    虎妞和祥子婚前、婚后紧张关系的描写,如夏志清说的,是这部小说特别出色的部分。在这里,读者像是爬上了现代中国文学的一个高峰,可以俯视**裸的人生经验的狂暴可怖,一点不温情、说教或投合大众趣味,有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病理学式的塑造人物的味道。

    艺术上,线索单纯明朗,白描手法出神入化,话到人到的人物语言,狄更斯式的俏皮精辟的叙述语言,康拉德工笔式的写景,难度极高的“炼字”功夫,使之澄清如水,亲切、新鲜、恰当、活泼,又可诵。

    老舍一贯的幽默风格,到这里,已恰到好处,再不是由文字里硬挤出来,刻意为之的,而出于事实本身可笑,达到一个新境界,其含蓄,意蕴丰富,让人神会于心,哭笑不得。

    他曾这样总结道:

    在往常,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机会,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有时候,事情本没什么可笑之处,我也要运用俏皮的言语,勉强的使它带上点幽默味道。这,往好里说,足以使文字活泼有趣;往坏里说,就往往招人讨厌。

    其对北平风俗民情的描写,成为刻画人物的一个重要构成,是一大特色。像大杂院的生活细节,天桥的风俗和祝寿等。

    不足之处在于,结尾收得慌了点,应该多写两三章,再刹住,那样就能更从容不迫了。而祥子性格的发展、命运的转折,也稍许有些突然,留了些人为的痕迹。

    曾有人说,应该让祥子去“造反”、“革命”,真要那样的话,就不伦不类了。

    为什么一部小说,一定要给人物出路或来个大团圆呢?

    真正伟大的作品,一般都是悲剧。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个悲剧。

    所以,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为老舍出了《骆驼祥子》的修订本,删了最后部分,“弱化”了“悲剧”的力度,却更显仓促了。后来又恢复到原初版本的样子,就是很明智的选择,那更见完整、深刻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