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国之路

蒋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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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为什么最终要回国,他在美国的生活怎么样?

    1947年10月9日,老舍在纽约与冯玉祥将军会面。冯玉祥是以考察水利为名出国的,实际上是为了摆脱蒋介石的控制。抗战初期他就认识老舍,曾给老舍很大的生活援助,解除他的后顾之忧。冯玉祥爱吟诗作赋,直爽,与老舍很相投。9日傍晚,听说了冯玉祥来到纽约,老舍立刻到旅馆看望。不料竟成诀别,冯玉祥在回国路上,因乘坐的轮船失火而亡。

    1948年底,老舍坐骨神经病开始发作,开始忍着,没当回事,到1949年4月,疼痛难忍,才住进医院,做了手术。6月病体好转,准备出院时,国内形势大变。4月解放军渡过长江,占领南京、上海,国民党全线崩溃。老舍心情舒畅起来,打电话邀日本朋友到公寓吃饭,说,“中国不久将获得新生了。……中国已经有希望了,我要尽快回中国去”。觉得不和中国民众一起生活,耳畔消失乡音,写不出真正的文学作品。

    1949年6月,全国第一次文代会召开在即,郭沫若、茅盾、曹禺、田汉、冯雪峰等三十多人,签名写了一封邀请信,经秘密渠道送到老舍手中。于是,老舍一边处理手头未完的工作,一边做回国准备。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老舍又收到赵清阁、曹禺邀请信,即整装回返。

    10月初,老舍来到旧金山,拟坐威尔逊总统号轮船赴香港,然后北上。由于船延期启航,在三藩市又等了约一周,13日才乘船离美。同船有22名回国的留学生。船经夏威夷檀香山、日本横滨、菲律宾马尼拉,老舍均下船作参观。11月4日抵香港。去北方的船票吃紧,28日他才买到,经朝鲜仁川,12月9日到了天津。1949年12月12日,老舍回北京,暂住北京饭店。此时已是阔别北京14年了。次日,周恩来在阳翰笙陪同下,前来看望。见老舍有腿疾,行动不便,就给他配了专车。

    自1938年他们在武汉认识后,1946年赴美讲学前,周恩来又前来欢送。现在久别重逢,老舍受到感动。

    1950年1月4日,全国文联在北京饭店举行茶话会,欢迎老舍归来,茅盾主持,老舍也讲了话,当场演唱了刚写好的《过新年》。

    老舍在北京饭店住了3个月,大西南解放,妻子带着4个孩子回到北。老舍在东城灯市口买了一所带院子的房子,种上花草,自此才有了一个家,这时已经52岁。

    1950年5月28日,北京市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开幕,老舍被推举为大会执行主席。6月5日,市文联召开第一次理事会,他当选为主席。

    副主席为梅兰芳、李伯钊和赵树理。秘书长由文化处处长王亚平兼任。

    理事会理事共45人,候补理事5人,常务理事25人。理事会包括了首都文艺界各方面的代表。

    继而,他改变态度、风格,取抗战时期所选过的路,也是与昔日倡导过的“为人生而艺术”相一致,他又走到了极端,决定放弃一切,尽快适应新社会的形势、要求,像小学生一样从头学起,先写通俗文艺鼓词、快板、歌词、相声,再试着经营长篇。

    1949年以后,审查旧作也比较严。陈徒手说:“凡旧作与新社会不合拍的,都得仔细过滤、删掉。……连瞿秋白早年写的访俄游记《俄乡纪程》里的海参威华侨吸鸦片、贩毒等内容,也属‘给中国人脸上抹黑’,1953年出版《瞿秋白文集》时悉数被删。……老作家要出版旧作,就更得仔细斟酌、删节了。譬如叶圣陶忍痛将他的主要作品《倪焕之》删去了好几章。曹禺则被迫改写《雷雨》、《日出》的剧本,……老舍也不例外。……一时拿不出新作,就先对其主要著作《骆驼祥子》开刀。该书末尾有近万字,描写祥子如何堕落为行尸走肉,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他对祥子的结局实际是否定的。可是而今祥子属劳动人民,是无产阶级份子,那样描写祥子有‘丑化劳动人民’的嫌疑,再版时只好统统删去。”

    另一方面,友人也在促使他写这些作品。当时不仅曲艺缺乏好作品,戏剧上也在闹荒。朋友们就鼓动他来写,他是个有求必应的人,便写了五幕话剧《方珍珠》,不是很成功。此后,到1965年,他发表剧作23部,水平高低互见,大部分作品,证明了他的政治热忱,也显示了他不顾成败的“冒险”,生活准备不够,“只好东拼西凑”(参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166-16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8月。)。

    促使他放弃小说创作,而潜心写戏剧作品的原因之一是认为,“以一部分劳动人民现有的文化水平来讲,阅读小说也许多少还有困难”,“而看戏就不那么麻烦”(《老舍剧作选自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

    1950年上半年,林斤澜到了北京人艺创作组(1951年底调北京市文联)。7月15日老舍受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委托,写《龙须沟》剧本。因他寒腿,走路不很方便,右手总执手杖,不能常下去,人艺领导就派林斤澜下去采访,找素材给老舍。老舍再借阅一些文件,大体了解附近市民的生活状况,根据它们写出剧本。这就叫“三结合”: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老舍说:“我就抓住臭沟不放,要达到对人民政府修沟的歌颂。哪怕自己还不成熟,我也要反映它。”构思却很艰苦。灵机一动,才以一个小院子里的人物为主,通过他们和这条水沟关系的变化,对比出两个社会的不同性质,来歌颂新社会,命名《龙须沟》。写作时一气呵成。

    《龙须沟》写出后,北京人艺找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的焦菊隐当导演,焦极有艺术天分,他觉得《龙须沟》太单薄,不宜演出。人艺一再努力,焦菊隐最后同意了,说就让导演和演员共同丰富这部戏吧。195 1年2月2日《龙须沟》在北京剧场首次上演,获得巨大“成功”。此后一直演到年底,盛况不衰。

    但老舍则感到,写这样的剧本是一次冒险,不熟悉的东西是很难写好的,《龙须沟》的成功在于扬长避短,写了熟悉的人和事,但在感性层面上,他认为得力于高涨的政治热情。政治上的热情弥补了生活经验上的不足,写出了符合时代政治需要的作品。当时周扬想给老舍“人民艺术家”称号,但一些解放区过来的作家、理论家不服气,认为老舍刚从美国回来,没有参加革命斗争。彭真表态,那就由北京市发吧,《龙须沟》是写北京的。12月21日,北京市人民政府因此授予老舍“人民艺术家”称号。

    不久,老舍写起了“三反”、“五反”内容的话剧,虽然他知道在运动过程中写运动不好,但他舍不得放弃趁热打铁的机会。1952年2月,他开始了艰难而漫长的写作。运动一个接一个,任务也一个接一个,他又生了病,费时十个月,改写十次,交出第一稿。

    人艺的朋友们提了意见,他反复来去,重写了九次,直到演出前,才取名叫《春华秋实》,付出很多,结果却不很“成功”。他不计较艺术上的得失,把对当前实际的社会教育作用摆在第一位。

    1950年10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兵朝鲜,全国文联成立宣传委员会,老舍、侩悲鸿等13人被选为宣传委员。他组织编写各种文章,并带头捐款,支持、声援朝鲜战争。

    1953年秋,中国人民第三届慰问团组成,贺龙为团长,老舍、梅兰芳、康克清、吴晗等为副团长。10月20日到达朝鲜,进行为期五十余天的慰问活动。工作结束后,他要求留下来体验生活,和前线战士共同生活5个月。1954年4月回国,写出了中篇小说《无名高地有了名》。立即又着手准备材料,写反映工人生活的剧本《青年突击队》。这边刚脱稿,他又听从公安部长的意见,写起了讽刺剧《西望长安》。

    1958年“大跃进”,老舍也频频出席各种座谈会、誓师会,许多作家都提出了自己的跃进计划,老舍没有计划,但也不甘落后。想写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需要他做的事也实在太多了,他不仅有着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主席、北京市文联主席、国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等数不清的头衔,还是《北京文艺》、《说说唱唱》的主编,数不清的会议、活动与学习在等着他,文艺界的、非文艺界的,国内的、外事的,都要他去陪同访问、吃饭、座谈、出访,真是应接不暇。现在加上个“跃进”,他病倒了,勉强住了一个月院,略微好转,稍可活动,他就走出家门,短短几个月,写出了三个剧本,《红大院》、《女店员》、《全家福》,反映大跃进时代,都是他不熟悉的体裁,质量可想而知。

    他心中有一种欲罢不能的热情,情不自禁就想写一点什么。

    当然,他也有不少苦衷,有时候,他想说想写想干的,都办不成,不能说不能写不能干。而他不想做的,尤其是不想参加的活动,他也得参加,在显赫位置,需要发言、表态。

    反胡风运动中,老舍虽和他关系很好,抗敌协会时,一为总务部主任,一为研究部主任,老舍还曾找人,推荐一度失业的胡风到复旦大学任教,可谓知情、知己,但也积极参与其事,连续写了《看穿了胡风的心》、《扫除人民胎气的垃圾》、《都来参加战斗吧》等“檄文”,予以“声讨”,多数是迫于形势和压力的表态。但从标题等方面就可以看出,它和“文革”时期,“大批判”运动中所用的语言、腔调是一路的。老舍这个积极表态的人,在“文革”刚开始就不堪其辱,自尽而死,胡风则是1965年判刑后,须到四川落户,行前大悲,写了四封信,文艺界唯一受到他的信的只有老舍,也幸亏胡风及早就远离运动和是非的中心,否则他的劫难比老舍来,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右时,吴祖光被划为右派,陈徒手说:“老舍与吴祖光是同行,不得不公开发言批判他。而对吴祖光来说,大概多挨几场口诛笔伐也伤不到哪里去罢。老舍的作家良心并没有泯灭。不久将吴祖光被送到北大荒劳改农场,吴妻新凤霞迫于生计,将吴收藏的齐白石的话拿去变卖,恰被老舍买到。见是吴祖光的收藏品,便说等吴从北大荒回来时‘物归原主’,可见他在会上、报上发表的斥骂吴的话并非由衷之言。吴祖光到北大荒劳改时,正直**发动大跃进运动,新凤霞去河北农村劳动,亲眼见到公社干部如何指挥社员连夜把几亩地的麦子移到一块田里,回到城里,她是把老舍当做好朋友,将此事告诉老舍,老舍忙叮嘱她:‘你可千万别跟人说呀!’”。

    六十年代初,老舍的话剧有意回避了现实题材,写了一些儿童、历史、民族等题材的作品。但上面的关注、更改指令始终没有断过。1962年老舍发牢骚:“写童话剧《宝船》,我就生怕把皇帝写胖了写瘦了,写的不合适就会引来批评。”1965年,老舍的创作明显跌入谷底,他无法适应环境严峻的尺度。他看了不少现代戏,但很少表态,想努力跟上形势,但又力不从心。北京人艺一个老编剧蓝荫海与老舍同在北京郊区密云县体验过生活,他叹息道:老舍写的真苦,苦极了。

    林斤谰就认为:老舍是文艺界配合政治的快手和高手。建国之后为这个运动那个运动写了三十多个剧本,其中发表的二十几部,包括话剧15部,歌剧3部,曲剧1部翻译局1部。为出笼的半成品、反复修改的草稿更是无从计算,不为外人所知。建国后受到领导的器重,刚写了《龙须沟》,便得了“人民艺术家”的高帽,他就不能不起劲的歌颂。但他骨子里毕竟是个作家,他知道什么是艺术品,什么不是。他在30年代初就写过一本《文学概论讲义》,他认为中国的艺术理论至少是不发达的。不发达的原因是我们的先贤古哲多半把文学当成“载道”、“明理”的奴婢,当成一种改头换面的哲学、政治、伦理、道德等等说教的工具,它固有的规律反倒成了不足道的微末之技。就是在50年代“歌颂”的间隙,老舍也写过理性文章,用以严肃争鸣,如《论悲剧》、《勤学苦练,提高作品质量》、《创作的繁荣和提高》等等。他在《自谴》中说道:“文艺不是我的浮桥,而是我的生命。”

    因此说,作为作家的老舍是切实存在的,对国家如骨如血的眷恋也是存在的(如抗战时)。老舍是个比较复杂的人。赵树理有一次刚从苏联回来作报告,说不愿多住,理由是“屋里屋外没地方吐痰”。说着说着,右手提上左袖口,给大家看一只手表,叹道三头毛驴的价。他还把音乐说成牛叫马叫,一时成了名言。老舍不是这样简单的人。鲁迅在世时说他“油滑”,主要说的是先前的作品。林斤澜认为老舍是一个有心机的,智慧过人、知人知世的人。他八面玲珑,以“外场”和“交游”闻名,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两面人!

    并且,对于一系列的社会活动以及随头衔而来的种种事务的增多,难以应接,他心里不能说没有矛盾。有了社会地位,得到社会肯定,生活、创作上也受到照顾、支持,这都是有利的一面。但一个人冷静后想想,会感到不安、空虚和痛苦的。回国以 粪后,他写的文章绝大多数是命题性的,规定了内容、主题,限制了题材、篇幅。他检讨10年来我不算不辛苦,天天都要动动.可是我没黜一漱出的作品来。

    他又感叹道:年轻人,总急着出名,他们不知道,名人不是那么好当的。成了名,那名字就不只属于你自己……当名人是要’事 付出代价的,甚至牺牲个人的自由……其实,这也不尽然。相反的例子也是浪费,对社会而言,未尝就不是。

    有的。如果自己坚守寂寞,也不是不可能。早在1957年,西方有客人来,就问过他,为什么要参加那么多活动,你是个作家,就该专心写作。

    老舍感谢他的好意提醒,却又心安理得,认为就应该这样,而不能只是埋头写作,专顾个人名利,他要为社会贡献才智,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显然,他除了有所顾虑,不得不如此说话以外,思想里也还是留有不少误区的。一个人对自己的认识和定位应该准确,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急功近利,勉力干了不能干的,绝对干不好,对自己来说是个巨大作品是造福千秋的事,更该离功利热闹的世界远一些。作家写出优秀作品来,传之永久,就是对社会、对人类最大的贡献,也是他的定位所在。“最需要的地方”不一定是最合适的地方,也常常是最不合适的地方,在那样的地方也能干事情,却放错了位置,会把“作家”的功能缩小了,把“大师”降到“匠人”的水准上去,一个时代不缺少“匠人”,却十分缺少“大师”。“大师”是属于全人类的,“匠人”却只属于他的时代。

    老舍的误区就在于,他把一个“大师”降格为“匠人”了,多少也以为写东西只是他个人的行为,写好一个东西只是为他个人得名利,而不把它当作是自己对社会所能做出的最好“贡献”,是社会真正“最需要”他来做的。

    其实他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林斤澜说,他早期看见老舍时,通常头上戴一顶英国呢子礼帽,穿一身剪裁合体、面料考究的绛色西装,戴金丝眼镜,手执文明棍,活脱脱一个洋绅士。他进会场,右手拄棍,左手托帽,有点措“手”不及。他眼睛往四处瞧瞧,说:“找不到钉子,帽子还是挂在我的头上吧。”大家都笑,他自己不笑。当时新中国成立,他的确很激动,对政治也就积极配合。

    1954年12月,老舍写出《茶馆》,1957年《茶馆》在《收获》创刊号发表。可惜受“大跃进”影响,《茶馆》只演了3个月,被迫停演。5年后,人艺对剧本老舍与冯乃超作了修改,加入了“革命”与“反抗”等主题,老舍未置可否。即使这样,它很快也受到挤兑,演出几十场后,悄悄停演。直到1979年,人艺为纪念老舍诞辰80周年,第三次把它搬上舞台,获得巨大成功。巡回到德国、法国、美国等地演出,都受到热烈欢迎。

    到了夏天,他又不得不修正自己的思想了,不然会被上纲上线,躲不过“反右”这一关。可是,看到许多青年人无端被打成“右派”,自己真正认可的意见不仅不能坚持,反要“文过饰非”,他内心也很痛苦。

    但老舍的大师品性和人格良知,会时时来召唤他,向着艺术的本真性回归。他在紧跟政治热情和时代需要写作的同时,也写了两个他所熟悉的过去那段社会生活的著作,这就是永远放射着光芒的艺术珍品《茶馆》和《正红旗下》。这样,他才继《骆驼祥子》、《我这一辈子》和《四世同堂》之后,赢得了艺术人生的第三次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