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大统十四年(公元548年)-夏

眉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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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完澡,换上干净的窄袖襦裙,侍女又帮我挽上发髻,这才又送我回去见高澄。

    他见了我,笑道:“夫人当真国色,难怪宇文泰片刻也不愿离,时刻带在身边。”

    我扭过头去不看他。

    他走过来,伸手拉我的裙子,想要轻薄。

    我甩开他,正色说:“我夫君同你父亲争斗了半生,你该尊重你父亲此生最大的对手,更该对他的妻子以礼相待。名门之后,何故行事如此轻薄?”

    他的嘴角一挑,一脸的不屑,轻蔑道:“夫人有志要做烈女么?做烈女有什么好?我只知道成王败寇,如今宇文泰成了我的手下败将,他的夫人亦成了我的俘虏,自然由我处置。”想了一下,说:“我听说夫人也是高门之后,那也理应礼重。既如此,我愿纳夫人为妾,永结百年之好。如此便不算轻薄了吧?”

    自从十四岁从春熙楼出来,我再未被人如此羞辱。此刻不由恼羞成怒,说:“我夫君尚在,我怎会另嫁他人?”

    高澄有些不耐烦,伸手又要来抓我,门外突然有侍从来报:“齐王,王思政将军求见。”

    高澄一愣,打量了我几眼,很不耐烦地说:“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你让他……”

    话音未落,门外一阵响动,门被哗啦一下推开,正是王思政闯了进来,口中大喊:“毓公子!”

    一见里面的情形,愣住了:“夫人?怎么是你在这里?!”

    高澄对他的举动颇为不满,却碍于刚刚招降了他,不得不让着三分。这才耐着性子问:“王将军怎么到这里来了?”

    王思政看着我,还未回过神来,愣愣地说:“我听说齐王捉了宇文毓,可……怎么邹夫人会在这里?毓公子呢?”

    高澄轻轻一笑:“一直都是邹夫人,从来没有过毓公子。”

    王思政这才明白过来,俄而拱手哀求:“那么请齐王将夫人放回关中。她一介女流,能如何左右局势呢?”

    “不!”高澄傲慢地挥手打断他,“她是宇文泰最心爱的女人,我很有兴趣知道,如果我一直将她扣留在邺城,宇文泰会有何动作。”

    “齐王!”王思政还欲苦劝。高澄又打断他:“王将军好生歇息去吧。孤已纳了邹氏为妾,正要共度良宵。”

    王思政顿时大怒,一把将我抢了过去,拔出刀架在我脖子上,冲着高澄吼道:“大丈夫不辱人妻子,齐王怎能如此轻薄邹夫人?!我降齐王,是敬齐王活了长社城三千余勇的性命。可若齐王是如此荒淫的人,不如我一刀杀了这女子再自杀,以全我二人的名节!!”

    他脸涨得通红,睚眦尽裂,发尽上指。

    高澄见他如此,这才有些慌了,摆着手说:“哎哎,王将军这是何必!我方才不过是同邹夫人说笑而已。宇文泰虽说是我们的敌人,但我还是敬重他的,自然也会对他夫人以礼相待。”

    “那请齐王即刻放夫人回关中!”王思政已生死志,故而步步相逼。

    “那不行!”高澄一口回绝。“本王即便不纳她不碰她,也要留着她同宇文泰谈条件。”

    王思政想了一下,退了一步:“那请齐王再不踏进这宅院一步!所有的侍卫皆由思政亲自安排,以保护夫人的安全。”

    高澄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显然是恼怒至极。然而为区区一个妇人同刚招入的降将闹翻显然不是他本愿。僵持了半天,终于还是按住了性子,说:“好,都依王将军。”

    一听这话,王思政立刻放下手中的刀单膝跪下向他行礼,口中唤着:“王思政恭送齐王!”

    被逼到这份上,高澄的脸上又现出一阵难堪和恼恨。然而毕竟无可奈何,只得拂袖而去。

    高澄的脚步声甫一消失,王思政立刻转而跪在我面前,还未开口,已经哽咽。半晌,才压住了情绪,说:“事出紧急,冒犯了夫人。请夫人恕罪!”

    我轻轻说:“多谢王将军此时此地还能保我周全。”方才一番惊吓,惊魂未定,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他大概觉得我是在言语嘲讽他,铮铮铁汉,竟流下两行热泪:“罪人王思政,兵败投降,对不起丞相多年的信任与栽培!恨不能以死谢罪!”

    我感慨万千。一身峥嵘傲骨的汉子,败军之将,本打算面西自尽,哪晓得高澄早就下令,王将军有伤,从人皆死。

    眼光如此毒辣,看破人心。

    山穷水尽之际,众人看到一线生机,便都时时刻刻看觑着他,不令他伤一分一毫,一直拖到劝降的人入城。除了投降,还能怎样?

    众人只想活命,谁管他内心两难煎熬。屈他一人名节,活三千性命。怎么算都不亏了。众人皆这样为他计算。

    大概最可怕的不是死,而是不想活的时候,非强你活着。

    此时跪倒在地,唏嘘哭泣不止。彼时一心求死的激愤慷慨已经消散,如今再无死志,只余万念俱灰,苟且余生。

    昔年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匈奴未灭,去病辞家,况大贼未平,欲事产业,岂所谓忧公忘私邪!

    当日在长社城斩慕容永珍时亦悲而涕下说:仆之破亡,在于晷漏。诚知杀卿无益,然人臣之节,守之以死。

    人臣之节,守之以死。——

    想来心酸。也曾是个肝脑涂地的人臣。一转眼已是屈身事敌的阶下囚。永远矮人一等,永无面目再朝西望。

    他埋头哭着,八尺大汉,孤独且无助——

    他没有家,也没有国了。

    我心中不忍,说:“王将军不必过于悲伤。宇文泰说了,因水陷城,非战之罪。不仅没有迁怒你的家人,而且诸子皆有封赏。你的长子王康已经袭了你的爵位。家中一切,将军尽可放心。”

    王思政听了,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全是不可思议。俄而又放声大哭。他面向西面跪倒,以头点地,拜了又拜:“丞相!王思政对不起你呀!!”

    宇文泰步步为营,处处留手。大概也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至少现在,只要有王思政在,我该是无恙了。

    半晌,王思政擦干眼泪,起身对我说:“夫人,这里对你极不安全。我已听说高澄为人荒淫,多次**自己的弟妇李氏。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王将军可有办法保我?”

    他想了想,说:“高欢如今病重,高澄手握大权。大概只有高欢亲自开口,高澄才不敢对夫人轻举妄动。”又想了片刻,下定决心一般,说:“夫人放心,我天一亮便去求见高欢!虽未见得高欢会放你回去,但总比落在高澄手里强。”

    我点点头,这才微微放了心。高欢既然病重,随时归天,在这种政权交迭的紧要关头,高澄想必不会为了一个妇人去触怒他的父亲。

    临走前,王思政又拜我,沉痛地说:“王思政投降敌人,已是对不住丞相。夫人放心,王思政在邺城,终生不为高氏带兵与丞相对抗!”

    他转身走了。高大宽阔的背影在夜色中如此落寞。

    河桥之战,他曾舍生忘死,伤痕累累,几乎丧命。防御弘农,镇守河南也都功勋卓著。在离开玉壁之时推荐了韦孝宽,更是成就了韦孝宽的赫赫声名。

    然而他的全盛时代过去了。一代名将,大概也就如此这般落幕了。

    果如他所言,投降高氏之后,他未再领过一次兵。也就再没有和宇文泰见过面了。

    几年后,他孤独地死在了郡守任上。

    过了提心吊胆的难捱的数日,来了一队士兵,带着两个侍女。那两个侍女见了我,恭敬一拜,说:“奉渤海王命,接夫人去晋阳。”

    渤海王就是高欢。他多年来一直身在晋阳,以晋阳为基地东征西讨,譬如东雍州之于宇文泰。

    一天之后我便见到了高欢。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彼时他病恹恹地斜靠在榻上,头发花白,面容枯槁,脸色蜡黄。一看就是病了很久已入膏肓的人。

    顿觉苍凉。一代枭雄,竟也有如此落魄光景。

    岁月耻笑着我们。

    也不知他年宇文泰是否也会如此。

    他这年五十二岁。

    原闭着眼,听到脚步声,这才慢慢睁开,打量了我一番,问:“你便是邹氏?”

    他的声音疲惫而苍老,我竟想象不出,这个一个垂朽已极的老人,竟是我夫君这一生最大的敌手,而且数次将他置于几乎丧命的险境。

    “是。”我轻轻说。他是目下唯一能保全我甚至放我回去的人,我不敢怠慢。

    他疲惫地笑起来,无奈地说:“寡人病啦。病得很重。”手一指我:“都是给宇文泰气的。”似乎还在对玉壁之战耿耿于怀。

    我觉得好笑,便低头一笑,说:“您不是也有气坏他的时候么。”

    高欢听了,呵呵笑了两声,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满脸通红,憋成了猪肝色。一个侍女连忙走上前去,喂他喝水,又轻轻地顺着他的背。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缓过来。

    他真的老了,目光浑浊,声音沙哑。但是看人的眼神却依然精明干练虎视眈眈。他就那样看着我,一直看到我心中发毛,这才重重叹了口气。

    “唉!多年以前,宇文泰还在贺拔岳帐下。贺拔岳派他来晋阳试探我。他当时才二十出头,身长八尺,面有紫气,雄异之相。跟他谈了一会儿我就极为欣赏他,要他来我帐下效命,许他出人头地。他说此行是为贺拔岳而来,要先回关中去复命。我一时糊涂,便放他走了。等到我派兵去杀他,已经追不上了。——我亲手放走了一个最好的机会。否则,大概我早已统一北方了。”

    我在心里默默算着,那时哪一年,我又身在何处。

    想到一个人,心思生生打住。

    高欢继续说:“我原本以为,五十岁还正当壮年。玉壁之战后,我却一夜间老了。自己都未察觉,等到想再动,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他抬起已然浑浊的双目向梁上看去,叹了口气:“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我恨死了宇文泰!恨不得抓住他生吞活剥!!”

    他逼视着我,目光凶狠,令人生畏:“我听他们说,宇文泰最喜欢你。又听说,你们成婚多年一直恩爱如初。你说,如今孤要如何处置你,才能气死宇文泰?”

    他如此在意宇文泰,我不愿显得怯懦,白白丢了宇文泰的脸面。于是强打精神,同他对视着:“他一世英雄,不会为一个女人折了志气。”

    他看着我,看着看着,突然露出疑惑的目光,仔仔细细打量着我,说:“孤从前见过你。”

    我的心猛的一跳,顿生不好的预感。

    他探下身子端详着我,问:“武泰元年,你是不是在定州?那间花楼下,你同……独孤信在一起。”

    我的心啪地一下摔了下去,摔得粉碎。

    这才想起,他曾是尔朱兆的手下。难道那晚他也在场?

    高欢突然间哈哈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精神都突然好了三分,说:“黑獭竟然抢了独孤信的女人?!难怪多次听到传言,说他们俩不合,原来关窍在这里!”

    被逼到角落无处可藏,只能强打起精神否认:“我不认识独孤信。”

    高欢却得意洋洋,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我,说:“啧啧,真是薄情的女人。那晚独孤信为了你孤身一人和尔朱兆的队伍拔剑相向,连命都不要。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斩剑为红颜。你都忘了吗?”

    那晚他果然也在场。

    我的心中苦痛又澎湃,仿佛有一只手,在上上下下反复写着两个字。反反复复写着,印在心上,滴水穿石。

    这无情的记忆。

    高欢一下子来了精神,从榻上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两步,说:“我有个绝佳的主意。”他看着我,只奸诈地笑着,说:“独孤信跟着孝武帝西奔之后,父母一直滞留在山东。如今他父亲已经去世,只有一个老母孤苦度日。你既同他有旧,不如我派人将他老母接到晋阳来,由你来照顾如何?也算是让你尽一点故人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