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有个老头雪中饮酒

新华门保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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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宋可对高欢提出分手的要求时,他刚从重生的茫然中回神。那是一九九零年的一月二十日,深城下着小雨,天气湿冷得像是穿着条浸水的棉裤,让人十分难受。宋可的的脸蛋红扑扑的,小手白嫩得像是水磨的豆腐。

    “分手吧,你配不上我。”

    搂着她的是个有着地中海发型的老男人,大肚便便,脸颊上的肉直往下垂。他叫王喂马,是华南皮革厂的厂长,国营企业,手底下管着两百多号人的吃喝拉撒,说不上手眼通天,但平素里颐指气使很是威风。王喂马乜斜地瞥着高欢,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子优越感。长的俊俏有蛋用,美女这东西终归是权利的玩物。

    高欢只是笑笑:“随你。”

    宋可心头一颤,她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失去某些东西,并且再也无法弥补。

    一月二十七是春节,高欢赶在除夕那天回到老家。那是一座蜗居在太行山脚下的村落,早前有个游方道士路过,便说这村里久沐龙息,早晚要出枭雄。村里人对此报以哄笑,想来也是,村里统共百多户人家,个个穷得叮当响,要按古代的标准,这里也能叫夜不闭户,因为没啥可偷的。有次来个小偷半夜跳进村里最富裕的老杨家,老杨跟着在小偷背后站了半个多钟头,小偷回头一看吓得半死,谁知老杨安慰他说:

    “你别怕,俺跟你一起找钱,找到你分俺一半,成么?”

    搭着公交车坐到山口,翻过两道山梁就是老槐村。村口有一颗上百年的老槐树,树冠庞大,树干直径能有一米多,夏天一到晚上,村里老少爷们便都端着饭碗聚到树荫底下纳凉,有些赌性大的就在树下搬块大理石,在上面刻出个棋谱,招呼几个同好在那里赌棋。赌注不大,每盘一分或者两分的都有,这对月收入两百块的他们来说足够怡情,又不伤身,还不是美滋滋。

    这几天西伯利亚的寒流并不安分,从华北平原一路南下,穿州过府,横扫全国,老槐村自然首当其冲,气温骤降,紧跟着没多久就下起大雪。大雪封路,蜿蜒十八里的山路上连个鬼影都看不着,到处都是白得通透的世界。

    高欢背着行囊站在村口,一眼就看见老槐树底下的老秋。

    当然他现在还不认识老秋,老秋只是个衣衫破烂得像个乞丐的糟老头。后来高欢曾问他,为什么叫老秋。老秋笑眯眯地摇头晃脑,那蓬几乎能做鸡窝的白头发在风中飘动,“因为冬天太冷,秋天正好是稻谷成熟的时节。”这没头没脑的回答并没有打消高欢的疑虑,直到很久以后他才能够明白酝酿在简单名字中的意蕴竟是那样宏阔深远。

    老秋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就着大理石棋盘喝酒。酒不温。菜是一叠炒得焦黑的花生米,上面沾着晶莹的盐粒,还发着热气儿。高欢奇怪地看着他。

    “喝一杯?”老秋说。

    “不冷么?”高欢没有拒绝。

    老秋笑着,干枯得像是鹰爪的手指着远处小卖部里就着火炉喝酒的痴汉:“如此盛景正合下酒,你瞧他们那样简直是在糟蹋好东西。”

    高欢不禁腹诽,像您这样不怕冷的怪人天下少有,他们只是普通人。

    “读过柳河东的诗么?”不等高欢回答,老秋便老神在在地摇头低吟起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念完之后以手击股,赞佩不已,“好诗,难得的好诗哇!当浮一大白!”说着满饮一杯杜康酒。

    高欢对这幅场景很疑惑,他听说过重生可能引发的蝴蝶效应,知道历史可能发生改变,但他不明白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为什么同样受到重生的干扰。前世他回乡时也是除夕这天,但是并没有下雪,当然也没有这么一个神神怪怪的糟老头。如果高欢能够机灵地问句“这诗为什么好”的话,那么他将很有可能得到解开困惑的答案,因为老秋一定会这么如实回答:

    “因为这首诗写的就是我。”

    半杯杜康酒下肚,高欢感到腹部逐渐温暖。剩下半杯正打算喝,老秋却伸手夺过他的杯子,将那半杯酒一饮而光。

    “真小气。”

    “哈哈,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说我的娃娃。”

    老秋笑得大大咧咧,像个顽童,极珍视地抱起剩下的多半瓶酒,砸吧砸吧嘴说,“小子,我老头可只欠你半杯酒,莫要贪得无厌。”

    “你啥时候欠我的?”

    “上辈子。”

    “切,糊弄谁呢!”

    “嘿嘿,爱信不信。”

    似乎比乞丐还要邋遢的老头儿用那曾经看透千年沧海浮沉的目光射在高欢的身上,饱含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深意。高欢顿时感觉自己像是一丝不挂站在他面前,所有隐私都暴露在苍凉的空气中,一尘不染,而对方则充满神秘。

    老头看起来年纪不小,但是说话像敲钟,走路刮大风,身子骨硬朗得简直不像话。

    高欢同样被老头打量着。年轻人高瘦,利落,两眼明得像霜夜里的大星。处于阴暗中的高欢,脸庞分外柔和,全身上下散发着某种让人倍感亲切的气息,但一俟他走出阴暗迎接光明,脸上棱角便毫不掩饰地张狂起来,像是经过长期冬眠之后饥饿嗜血的大毛熊,面对一切可能作为食物的东西张牙舞爪,凶猛如龙。

    “鹰视狼顾,有虎狼之姿。”老秋忽然呢喃着说。

    “什么?”高欢没听清楚。

    “你既然不信命,大抵也是不信风水的。”老秋站在老槐树下,风从西面的落星坡汹涌而来,他头上莹白的头发却像银针般岿然不动,宛若天神,“不过信是一回事,对不对又是另一回事。咱俩前世也算有缘,不妨和你说道说道。你看过共和国地图吧?应该知道太行山的走势,它跟共和国大多数山川都不同,是自北向南走向。风水学中的峦头派认为,这是逆天之象,有大造化。因为全国风水主西起东流,所以东部省份最为富裕,但是唯独太行山异势突起,强行拦截天地气运,仿佛龙骨一般逆天而行。”

    他的脸庞忽然潮起一片红色,指着老槐说:“太行山如龙匍匐,龙头在南,龙尾在北,而你们老槐村恰好就在龙口处,这就是所谓真龙吐息之地。我听说以前有高人告诉你们说此地久沐龙息,必有枭雄,话说的是不错的,这老槐今世便有福报,在此沐浴百年,此后如果没人干扰,至少得有千年寿命,可说是万古罕见。”

    高欢被他说的心动,忍不住问:“那枭雄是谁?”

    老秋又仰脖灌进一口烈酒,猛吸口冷气,咧起嘴笑,露出一口大黄牙:“某个命硬得足以夺天地造化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