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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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纷飞之中,武烈王公子宝鼎率三千虎烈抵达句注要塞。

    北军北行辕官长安平侯司马尚携行辕四大统军将军司马断、曝布、章邯和熊庸,并虎烈军统率乌重,以及杜赫、荆轲、野狐、青狼等诸军裨将出塞相迎。

    宝鼎的风寒已经好转,不过还有些咳嗽,削瘦而憔悴的面庞上布满了疲惫之色。看到司马尚携代北军政官长冒雪赶到句注相迎,宝鼎阴郁的心情顿时好转。代北人用这种方式表达他们对宝鼎的忠诚,同时也以这种方式明确告诉宝鼎,他们和以王贲为首的西北疆势力矛盾激烈,势同水火,北军的分裂已经形成了事实。

    宝鼎一边和众人亲热寒暄,一边询问代北战况。

    “下雪了,苍头河前线战事已停。”司马尚说道,“匈奴人的主攻方向在北地乌水,他们只要突破了焉氏要塞,越过了长城,鸡头山以北必定全部沦陷,而且会对关中形成重大威胁,所以匈奴人的主力都集中在西北疆,代北这边不过是牵制战场,匈奴人对我们构不成任何威胁。武烈王无须挂怀。”

    宝鼎暗自叹息。司马尚这句话已经把他的不满表露出来了,同时告诉宝鼎,目前北疆的紧张局势就是他和王贲联手操纵的结果。

    司马尚不愿意把代北势力延伸到西北疆,更不愿意和老秦人发生直接冲突。司马尚的利益在代北,代北是他的根基之地,他所处的地位和环境决定了他的局限性,即便他知道宝鼎试图控制整个北军,继而确保整个北疆的安全,但如此一来他就成了宝鼎和老秦人对决的“急先锋”,他和代北人有可能成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这直接危及到了他本人和代北人的利益,所以他反对宝鼎的决策,默契地配合王贲阻止十万北军回镇京师,极力维持当前北军内部两强对峙的局面。

    “北平侯辛胜马上就要到达平城。”司马尚从宝鼎的脸上没有看到什么表情变化,不禁暗自忐忑,于是主动转移了话题,“我以为你要在离石停留一段时间,所以请他直接赶到句注。”

    司马尚望着宝鼎,等待他做出反应。司马尚知道仅靠代北力量难以劝阻宝鼎改变决策,必须联合东北疆的力量,辛胜就是因此而赶来代北。

    宝鼎缓步而行,面带浅浅笑意,没有说话。

    “你看,是让他在平城相候,还是南下相会?”司马尚问道。

    “他从蓟城千里迢迢地赶来,就是为了迎接我?”宝鼎不动声色地问道,“谁给他的命令?谁允许他擅自离开东北行辕?”

    司马尚暗自惊窒,但旋即深吸一口气,坦然说道,“我给他的命令,我请他急赴代北。”

    跟在两人身后的代王公子将闾和代北军政官长们,还有唐仰、琴珪等一帮官员们听到司马尚的话,顿时紧张起来,大家都担心地望着司马尚,被他的这种“公开对抗”之举所震惊。

    司马尚的意思太直白了,这句话等于告诉宝鼎,我们大家都反对你的决策。

    宝鼎脚步不停,脸上依旧含笑,语调平和地继续问道,“你请他到代北,商议何事?”

    司马尚当然不能说我请辛胜来是为了一起劝谏你改变决策,他稍稍迟疑了片刻,说道,“太子遥领封国,咸阳随即假借太子之手频繁干涉东北疆的军政事务,武烈王对此当真一无所知?”

    宝鼎微微点头,停下脚步,抬头看看银装素裹的山峦,然后缓缓转身,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大秦的北部疆域从东到西有近万里之遥,实事求是地说,如此镇戍重任,只有集中全部国力才能完成,所以,真正承担大秦北部疆域镇戍重任的是咸阳,北军不过是大秦北疆防御的镇戍力量之一,而北军统率部实际上是咸阳派驻北疆的最高镇戍机构,其职责主要是协调咸阳和北疆边郡以及北军诸部之间的关系,它所拥有的军政大权来自于咸阳的授予。”

    众人齐齐望着宝鼎,凝神思索着宝鼎这番话,气氛一时间变得非常压抑,除了寒风的厉啸和旌旗的猎猎作响,再无其他声音。

    宝鼎这番话应该如何理解?

    假如北部疆域是个战场,那北军统率部就是战前指挥机构,但北部疆域太大了,咸阳为了确保北疆镇戍,最便捷最有效的指挥方式是直接控制陇西、晋西北、代北和东北疆四大镇戍区,但由于统一前后国内各种矛盾的爆发,功臣们实际控制军队,而始皇帝和功臣们之间的对抗又导致中央集权严重受阻,于是中央权威不足,地方势力坐大,军队统率们更是拥兵自重。

    始皇帝和宝鼎联手以进行南北战争为名建设新北军,取消了四大镇戍区,一定程度上削弱和遏制了功臣们对军队的控制,随之就出现了北军统率部。北军统率部是在进行南北战争的前提下设置的,实际上是中央和功臣们在军队控制权上的妥协。假如没有北军统率部,就必须要设四个镇戍区,而四个镇戍区一旦拥兵自重,割据自立,必然会推进“分封”。

    北军统率部的作用就在这里,某种程度上它是中央集中军权的一种手段。

    王贲和司马尚则反其道而行之,试图利用这次危机来分裂北军,架空北军统率部,然后迫使咸阳重建四大镇戍区。镇戍官长的权力和统兵行辕官长的权力有天壤之别,重建镇戍区,镇戍区的官长独揽一方大权,这才是王贲和司马尚等功臣们的真实意图所在。

    司马尚拿咸阳干涉东北疆军政一事来试探宝鼎的态度,而宝鼎明确回复,北军统率部实际上只是个军事协调机构,而三大行辕不过是统兵机构,只有他这个被咸阳授予了主掌北疆军政大权的太傅兼上将军坐镇北军统率部的时候,北军统率部才拥有绝对权力,但这个权力是咸阳授予的,而他又是中枢首辅,换句话说,北军统率部实际上等同于中枢的直属机构,中央通过他和这个机构来控制北军,控制北疆。

    由此来推断,中央干涉东北疆军政事务,也就等同于宝鼎本人干涉东北疆军政事务,而东北疆军政事务本来就在宝鼎的职权范围内,何来干涉之说?

    宝鼎继续负手而行。

    司马尚等人望着他的背影,感觉很陌生,感觉彼此之间的距离非常非常遥远,就像北疆和咸阳一般遥远。

    宝鼎代表的是咸阳,是中央,是中枢,是最高决策层,是最高权力,而北疆军政大权也罢,北军统率部也罢,不过是宝鼎所代表的最高权力和最高决策机构的很小的一部分,这两者之间没有可比性,也就是说,宝鼎要维护中央的权威,要维护中央的决策,调十万大军回镇京师不是他个人的决定,而是中央的决策,所以,他没有退让的可能,更没有妥协的余地。

    司马尚的目光转向公子将闾。公子将闾低下头,眼里掠过一丝颓色。在他的心里,宝鼎的背影就像一座大山,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这座大山让他畏惧,让他胆怯,让他失去了对抗的勇气。

    司马尚的目光望向众将。司马断等人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感受到了扑面而至的重压,来自咸阳的重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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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句注要塞灯火通明,宝鼎和众将开怀畅饮,但宴至中途,从北军大行辕传来的消息把酒宴上的气氛破坏殆尽。

    王贲算准了时间,就在宝鼎和司马尚等人相聚句注要塞之际,把那份呈奏咸阳的奏章抄报于宝鼎。

    这不仅仅是公开的挑衅,更把北军内部的矛盾公之于众,直接把北军推向了分裂的深渊。

    宝鼎的决策是在抽调十万北军回镇京师的同时,征发北疆边郡的兵役补充镇戍力量,其名义上是为了在节约钱粮支出的同时力保长城防线,但实际上是把忠诚与于他的代北力量延伸至西北疆,继而控制整个北军。说白了就是削弱和打击老秦人、楚系和关东人对军队的控制。

    王贲的“反击”在预料当中,但王贲为了避免与武烈王发生直接冲突,先是与司马尚等代北人取得了“默契”,然后一直等到宝鼎返回北疆,并与其交换意见,在无法得到宝鼎妥协的情况下,才“先斩后奏”,毅然以北军统率部的名义上奏咸阳,恳请征发关东兵役以补充北疆镇戍兵力的不足。

    这是逼着宝鼎妥协,假如宝鼎不妥协,直接上奏咸阳否决王贲的奏议,那等于是宝鼎自己公开了北军内部的矛盾,是宝鼎把北军引向了分裂之路,宝鼎在北疆的威信会遭到沉重打击,而咸阳必定会借此机会以支持王贲来进一步打击宝鼎,甚至剥夺或者削弱宝鼎的兵权。

    宝鼎调十万将士回镇京师的决策让北军统率极其不满,而他征发代北兵役补充北疆镇戍力量继而掌控西北疆的做法又把代北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这导致代北统率们对宝鼎满腹怨言。现在王贲拿出了妥协策略,以征发关东兵役来补充北疆镇戍力量,既消除了北军统率们的普遍不满,又避免了代北人和老秦人的直接冲突,还维护了宝鼎这个北军统率的权威,可谓一举多得,假如宝鼎否决了这个一举多得之策,那就是一条道走到黑,非要和北军统率们过不去了,最终必定是“损失惨重”。

    宝鼎肯定会怒不可遏,就算他被迫妥协了,他的威信也严重受损,而且他和代北人之间必定产生隔阂,再也不会有过去的那种信任了。也就是说,宝鼎对北军的控制力下降,而随着王贲等老秦人实力的拓展,北军内部的矛盾会越来越激烈,最终宝鼎在无法镇制北军诸将的情况下,必定失去对北军的控制,由此被北军统率们架空,形同虚设。

    宝鼎妥协也罢,不妥协也罢,最终结果相差无几。他现在不是进退两难,而是进退失据,完全被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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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筵散去。

    宝鼎和司马尚、公子将闾、司马断、章邯等人围坐在火盆边上,依次传阅王贲的书信。

    帐内的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除了炭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就是宝鼎断断续续的咳嗽,而每一阵剧烈咳嗽,都让众人心惊胆战,唯恐宝鼎突然间爆发咆哮。

    书信最后由唐仰放到了案几上。

    宝鼎伸手拍了两下,面无表情地说道,“诸位谈谈,无须忌讳。”

    没有人说话,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代王公子将闾的身上。公子将闾无奈,鼓足勇气说道,“当前北疆局势紧张,维护北军内部的团结至关重要。”

    宝鼎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赞成此议?”

    公子将闾脸色微变,不敢与宝鼎对视,但碍于众将当面,他也不好表现得过于畏怯,丢了颜面,于是小声说道,“此策兼顾甚多,通武侯考虑全面,还是有可取之处。恳请叔父三思。”

    宝鼎点点头,望向司马尚,“安平侯有何高见?”

    司马尚有些犹豫,如果公开支持王贲之议,会不会激怒宝鼎,甚至就此得罪宝鼎,把多年建立起来的信任尽数毁弃?

    “自武烈王进入代北以来,一直坚持的都是休养生息之策,代北人因此受益颇多,不但免去了饥寒之苦,也守住了自己的家园。”司马尚斟酌良久,还是没有敢直言相谏,“匈奴人南下占据了阴山和贺兰山一线,直接威胁我长城防线,这些年如果没有武烈王和北军将士的顽强坚守,代北早已变成了废墟。”

    “正如武烈王所预言,南北战争是长期的持久的战争,长城防线需要军队,北疆边郡更要发展,但中央财政陷入危机之后,北疆镇戍也随之陷入危机。军队削减之后就要征发兵役,而频繁征发兵役必然把边郡推向极度困窘,最终危害的还是北疆镇戍。”

    司马尚望着宝鼎,躬身为礼,言辞恳切地说道,“北疆太穷了,休养生息之策更应该照顾北疆,照顾北疆的边民。武烈王也说了,北疆镇戍仅靠北疆的力量远远不够,需要调用整个大秦的国力。北疆人负有戍边之责,关东人也应该承担戍边之责,如此才能确保大秦的安危,才能确保大秦的休养生息之策惠及中土所有国民。”

    宝鼎目露赞赏之色,微微欠身还了半礼,“安平侯说得好。咸阳之所以做出调十万将士回镇京师的决策,就是源自‘与民休养、轻赋薄徭’之策。何谓‘与民休养’?何谓‘轻赋薄徭’?大家是否仔细思考过这一国策对北疆的影响?北疆的防御策略又将因此做出何种改变?”

    “北疆镇戍能否完成,能否保证中土安全,能否保证大秦持久实施休养生息之策,能否保证咸阳在几年后缓解甚至彻底解决财政危机,其关键不在于北军兵力有多少,不在于长城是否坚固,不在于北疆边郡能否得到中央财政的支持,而在于防守策略,在于你们这些北军统率们能否改变自己的思想,依据中土的实际情况拟制一套符合大秦发展的北疆镇戍策略。”

    宝鼎手指自己的脑袋,用力点了几下,“时代变了,中土变了,天下大势变了,我们的镇戍策略也应该改变了,不要把目光总是盯在长城上,盯在军队的多寡上,而应该想出更多更好更灵活更符合实际情况的防御策略。”

    宝鼎拿起案几上的书信,站起来,慢慢走到火盆边,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书信投进了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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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裂,武烈王竟然选择了决裂。

    众将目瞪口呆,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武烈王和王贲决裂了,武烈王竟然要和老秦人对决,这将对北军,对北疆镇戍造成何等严重的影响?

    “我不允许北军分裂,更不会容忍他人分裂北军。”宝鼎冷声说道,“挑战我的权威,也就是挑战咸阳的权威,挑战皇帝的权威,其下场只有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帐内寂静无声,一片肃杀。

    宝鼎慢慢走到案几后面,目光从众人呆滞的脸上一一扫过,“上奏咸阳,我坚决遵从皇帝的命令,遵从中枢的决策。”接着他手指帐内众将,“还有你们,都要在奏章上表明自己的忠诚。这不是北军内部的矛盾,这是某些北军统率直接违抗皇帝的命令。依照大秦律,杀无赦”

    众皆变色。

    武烈王直接威胁了,不遵从咸阳的命令,不向咸阳表示自己的忠诚,杀无赦。他要杀人了。

    这道奏章呈送到咸阳,北军事实上分裂,以王贲为首的西北疆军队和以宝鼎为首的代北、东北疆军队形成对峙,咸阳怎么办?咸阳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军自相残杀。

    当然,宝鼎和王贲不会发动内战,他们的战场在长城,谁能以最快速度击败匈奴人,谁能以最快速度缓和北疆局势,谁就在这场博弈中占据了优势,而始皇帝和咸阳只会选择支持胜利者,所以,宝鼎这一招,直接把北军将士推上了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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