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第 76 章

Sable塞布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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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相见,已是半年之后。

    这一次,宋琳背后站着李正皓——事先没有任何预警,足以将林东权吓出一身冷汗。

    他脸上的伤疤触目惊心、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视线变得异常凌厉。尽管说的都是场面话,提的请求也合情合理,那股仿佛从地狱里带出的气息,却让人不寒而栗。

    林冬权没忘记在汉南山上的交手,也清楚对方为何会身陷囹固,几乎在房门打开的同时,就感受到强烈不适。

    无声的仇恨和赤&裸的敌意,很难说哪一样更可怕。

    长年累月的与世隔绝,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忍受酷刑……任谁经历过这一切,性情恐怕都会有所改变。

    无论先前的计划多么完美,面对这样的李正皓,林东权以为策反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宋琳却相当笃定,坚持要等到对方表态,再做后续安排。林东权的异议被驳回,只得放下顾虑,一心完善“阿格斯”系统。

    与此同时,位于龙兴十字街的公寓人去楼空,新来的管理员口风很紧,拒绝透露任何信息。事实上,不止是李正皓,就连房间里的窃听器也被回收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回忆起地下室的那场交锋,宋琳对自己的表现很有把握——事先反复练习,小到一个眼神、大到环境背景,每句台词都经过精心设计,不可能对李正皓毫无触动。

    她一直以为,像这样自尊心过强的男人,如果不能软攻,就只能硬取:孤注一掷的激将法,往往比摆事实、讲道理,更有说服力。

    对方用全然消极的态度回应策反,恰好证明他并非无动于衷。

    倘若信念真的那么坚定,不管如何风云变化,都会无所畏惧;只有内心发生了动摇,才会试图回避,争取思考和决策的空间。

    怀疑就像种子,埋进心底不见踪影,却终有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9月9日国庆节,平壤国际妇女协会(PIWA)组织的慈善晚宴如期举行。

    受到美、日、韩的排挤,和朝鲜建交的国家很少。除了中国和俄罗斯,市郊使馆区只有二十四个国家的大使馆。加上国际组织及其下属机构,数十栋小楼零散分布在青山绿水之间,在远离普通平壤市民的地方,勉强充当着和睦亲善的图腾。

    所谓“平壤国际妇女协会(PIWA)”,是由外交官夫人们创建的民间组织。

    朝鲜常年闭关锁国,没有资本主义腐化堕落的那一套。这些太太们失去了聊以自&慰的各种消遣,只能彼此走动,靠谣言八卦和拉帮结派打发时间。

    作为巴解组织的特别代表,宋琳还是情报学院的教官,平时都在市区活动,与协会里的其他人没有交集。每逢重大节日,妇女协会趁机举办各种活动应景,她能推就推,推不掉就装病缺席。

    正因如此,在朝鲜生活近两年,外交圈里依然没几个人认识她。

    对宋琳来说,情况却恰好相反:A国大使即将卸任,空降的接替者会遭到联合抵制;B国使馆的武官夫人不甘寂寞,勾搭了秘书处的小鲜肉;C国领事行多次贿上司,只求早日调离岗位……

    有些信息来源于“阿格斯”系统,有些则是她旁敲侧击所知,并不比参加聚会的收获少。

    日暮西山,阵阵秋风吹过廊前的轻纱,留下一片金色的光影。宽敞的大厅里,水晶灯早早亮起,为即将开始的舞会暖场。客人们在桌椅间穿梭,时不时停下脚步,互致微笑、轻碰酒杯,爆发出阵阵低沉的笑声,仿佛老友久别重逢,感慨情真意切。

    天知道,这些人几乎每天见面,想避开彼此都不可能。

    宋琳独自站在楼梯旁,噙着嘴角看向眼前的一切。

    她身穿一袭银色长裙,流畅的线条凸凹起伏,衬托皮肤光滑白皙。及肩短发紧贴头皮,被收拢得服服帖帖,勾勒出轮廓清晰的侧脸。高跟鞋造型简洁,精致的缎带缠绕脚踝,像条银色的小蛇,游弋在珠玉之间。

    参加晚宴的宾客众多,全都聚集在大厅正中,很少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观察者。那双黢黑的瞳眸来回逡巡,偶尔扫向入口处,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似乎在等待什么。

    晚宴从下午开始,期间提供无限酒水和甜点,供人随时取用。与朝鲜羸弱的国力相比,各种外交款待始终维持在水准之上,丝毫看不出其所面临的经济困难。

    傍晚时分,活动迎来最后的高&潮——金圣姬,最高领导人的亲姑妈、平壤国际妇女协会的主席,终于在一众随扈的簇拥下,抵达了宴会大厅。

    瘦削的妇人满脸褶皱,比实际年龄更显老态,一身枯骨包裹在干涸的皮囊里,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散架。每走两步,她便要停下来大口喘气,若非有厚重的皮草遮掩,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宾客中传出窃窃私语,似乎不止一个人惊讶于眼前所见。

    坊间传言,金圣姬前两年身患重病,已经很少公开露面。然而,今天不仅是妇女协会的晚宴,更是朝鲜的国庆日,协会主席作为东道主,有义务莅临现场,摆出基本的姿态。

    这也是宋琳来到这里的原因。

    她还清楚记得去年的场景,金圣姬那时虽然也干枯瘦弱,却不至于举步维艰。如今,那股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颓然气息,已经如同噩梦般驱之不散。

    短暂的错愕之后,外交官们回过神来,纷纷礼貌地致以掌声,大厅也再次热闹起来。

    金圣姬由人搀扶着站定,勉强地挥了挥手,干瘪的嘴角咧开些许弧度,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即便站得很远,依然能够看到老妇那口发黑的烂牙,宋琳的心也重重往下一沉。

    久居妙香山、受到专人看护、拒绝一切会见请求——这一切似乎并没有治好金圣姬的“慢性病”,反而还愈发严重了。

    渴望得到特批的商人、需要政策支持的官员、试图攀交情的老友……很多人和宋琳的想法相同,只想趁此机会面见金圣姬,立刻像苍蝇蚊子一样扑过来。

    成群的随扈当即组成人墙,将骚扰者彻底阻隔在外,确保没人能够接近金圣姬。

    远远看着大厅里发生的一切,宋琳不以为意,转身从侍者手中端了杯香槟,小口啜饮起来。

    金圣姬患有一型糖尿病,餐前必须接受胰岛素注射。欢迎仪式结束之后,她会被带去大厅旁边的医疗室,那才是接近目标的最好机会。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厅里时,门廊外再次传来尖锐的刹车声。

    挂着军牌的黑色轿车上,迅速下来一众人影,远处的还停着着几辆军用卡车,荷枪实弹的士兵正跑步前进,迅速包围了整栋大楼。

    在公众场合摆出这样的阵势,明显违背了基本的外交礼仪,大厅里一片哗然。

    宋琳果断扔下酒杯,快步走进服务人员的专用通道,沿着提前考察过的路线,笔直冲进医务室,与这里的专职医生撞了个正着。

    大厅里传来喧哗与吵闹的声音,眼前身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却还不明就里,皱眉质问道:“你是谁?为什么……”

    话没说完,她已经被一掌劈晕在地,只剩四肢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宋琳欺身向前,脱掉医生的白大褂,迅速穿戴完毕,又用绷带绑住对方的手脚,将人塞进了书桌下的空格里。

    弯腰将长裙挽成结,确保不会从衣襟下露出来,又医用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她在镜子前转了个圈,相信自己已经伪装成功。

    大厅里渐渐安静,只剩几个人还在嚷嚷,显然是做着最后的反抗。直到簧片与金属相互撞击,传来一阵子弹上膛的声音,门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就像突然出现的休止符,结束了一切争论。

    “我会跟你们走,但要等到晚宴结束。”金圣姬终于表态,嗓子沙哑、气息虚弱,态度却不容置疑,“这里是外交场合,请维护朝鲜的国家尊严。”

    军方代表似乎作出了某种回应,隔着墙壁听不太清,大厅里的人们却仿佛松了口气。有士官发出指令,收枪的撞击声响成一片,整齐的脚步声随即越靠越近。

    宋琳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坐好,假装伏案书写病历。真正的医生却缩在桌子底下,始终保持昏迷状态,没有任何动静。

    医务室的门便被从外向内推开,撞击在墙壁上,发出巨大声响。

    金圣姬被一群军人的簇拥着走进来,步伐缓慢却趾高气昂,满脸不容质疑的权威。

    军衔最高的长官跟在她身后,不慌不忙地拄拐前行,一双灰色眼瞳淬冷如冰,不带任何感情地发布命令:“请为金主席检查身体。”